景行挤不进四个兄弟姐妹之间,想了想靠回瑞香身边,看看熟悉的谢昭仪,看看母亲,又摸了摸瑞香的肚子,默不作声。他虽然从生下来就生命力旺盛像头小老虎,长大了也颇有一股活跃的劲头,却并不是一个话多的孩子。当他睁着那双明亮黝黑的眼睛来回看看,多数时候都能把人的心给看化了,亦颇有一种老虎般沉默的温驯与亲昵,因为他的野性与旺盛,这种温柔便显得极其珍贵稀有。
瑞香此刻就心都要化了,摸了摸景行的脑袋,又塞给他一块点心:“跑回来累了吧?吃块点心,喝点金银花水。”
景行吃东西不太挑,总之比皇帝好很多——皇帝口味算得上广,可要求却很多。比如桂花味的点心,桂花味不能太浓,比如甜的也不能太甜,咸的也必须是有层次的鲜。不同的食材,不同的季节和心情,得有不同的方式来食用。下面的人最怕这种上位者,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口味根据心情,季节,场合有多少变化。好在皇帝并不会因为这些自己也时常变动的小事问责,想起来的时候说得也算详尽,忌口的东西又早都知道,于是下面的人渐渐也习惯了这种高标准。
瑞香的挑剔是另一种,因养尊处优和品味不俗而产生,他没什么忌口,但却讲究时令天气的相合,时间长了,伺候的人也就能摸准脉,有了新鲜的东西,也会递个话询问怎么处理。景行就差不多是给什么吃什么,他的口味是糅合了帝后,忌口自然也是,在两处都能吃到合心意的东西,便显得极为好养。
金银花水清甜,他很喜欢,玫瑰味的点心,椒盐味的酥饼,他都喜欢,也从来不挑剔点心的外形是否有趣——景逸和宸华已经开始吃辅食,可以吃各种肉泥的蒸糕,瑞香就已经发现,他们俩都选择先吃自己觉得好看的,但喜欢的形状也不一样。
因为此,两人甚至互相交换着吃。可是花型,菱形,方糕,本来是为了区分不同口味的,只吃一两种,总是令人觉得不放心,没办法,他只好叫人打了几套模子,给两个孩子上形状不一样,口味却齐全的糕点。
这种琐事,瑞香总是顺着孩子们的。
妙音坐了一会,见瑞香这里孩子已经够多,便带着福华告辞。皇嗣们年满六岁,便开始正式入学,一般这个时候便得搬离生母身边,住进宫中准备好的宫殿。他们的宫殿彼此距离不远,方便了来往,生母也可以去探视,十岁之前,来往内宫也不大受限。
只是和妃嫔一样,每五日便需来给嫡母请安,之后便可以到生母身边用膳,相处。自然,若是平日想见,请求帝后多半也会同意。因为原先都是养在生母身边,因此实际上瑞香也从不阻拦他们亲近。
何况中宫所出,来往皇后这里更是轻松。尤其公主宗君的课业不似皇子那般紧张,嘉华和福华都是快要议亲的人,课业也有所改变,就更加自由,来往内宫,并不需要特别请求。太子是皇帝亲自教授最多的人,但也是弟弟们的表率,常到皇后宫中陪伴问安。下头的景行才刚搬出去,景逸还没搬走,皇后这里总是孩子的笑声最多的地方。
其实说来,太子这个兄长虽有友爱之心,可下头的弟弟们还是没长成的居多,身后也就十岁的定王,七岁的昭王两个。景星性格好,两人又是前后搬出来独住的,相处不坏,但自从贤妃时常病倒,景星便很担忧母妃,小小年纪就有了无法开解的心事,现在更是留在宫中侍疾,景历便只有景行一个弟弟好亲近照顾——东宫和景行的住处不算近,景行就时常睡到东宫去。
皇帝乐见兄弟和睦,也并不去管。他是亲眼见过兄弟阋墙何其惨烈的人,早些年景历还小,他没少梦到种种可怖的发展,只是不能告诉任何人,提心吊胆到景历十一岁,终于可以论及婚事,眼看着也健壮,和弟弟们的相处更是不错,才慢慢放心。做皇帝需要一颗最冷硬的心,即使泰山压顶,即使孩子接连夭折,也必须为国家,为皇位做出最好的选择,可作为一个父亲,他和瑞香生下第二个儿子,为太子位终于有了第二个备选松一口气的时候,真是心痛如绞。
景历是他的长子,不仅在期待中出生,终结了三十多岁而无嗣的恐怖,也安了天下臣民的心,更是他和妻子盼望的孩子,这种种意义太沉重,他深怕景历会承受不住,又不愿意去想真有这种可能。
立景历为太子是多方面的考量结果,也是景历九岁已经很看得出贤愚和性情,一个聪慧敏悟,天性从容坚定的嫡长子,几乎就是完美的太子人选。何况那时候皇帝远不及现在从容,他越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瑞香早有深情,就越是害怕坏事的发生。若有万一……景历为太子可保皇后,皇后在可保太子,是他不信任天命和运气时,试图设下的双重保障。
后来景行出世,第二个嫡出的皇子降生,以皇帝的考量,他该放松,可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,他怕的东西太多。这些年来,他有太多不祥的担忧,却始终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,好在数年过去,瑞香很好,孩子很好,而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快要死了的征兆,皇帝渐渐放心很多。
他已经接受过太多起伏,因此对于命运已经从平淡变作藐视。有本事你就来粉碎我啊,这种心情却并不能用在他真正在意的人身上。做皇帝已经没有了很多东西,可他终究还是有作为人的部分。作为一个皇帝,他可以坦然面对死亡,知道千秋功过,迟早有一天会给自己中肯的身后名,他不屑于时人评价,更不在乎现在的声名,可面对仍旧年轻美貌的瑞香,他总是想起两人之间十年的差距。
他开始老去,瑞香总是慢自己十年,若是轻易死去,瑞香又该如何呢?不知道为什么,皇帝已经不能想象瑞香成为太后的模样。他唯独害怕自己把瑞香抛下。孩子会长大,景历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,自然也会成为一个能够接任的皇帝,可瑞香……他又怎么舍得叫他失去伴侣?
好几次他都表现得那么古怪,那么执着,瑞香自然发现了,也确实安慰了,可皇帝还是决定,尽可能地,努力地善加保养,别再对死那么无所谓。人确实终有一死,征服皇位的男人对死亡也是蔑视的,可他眷恋这个人世的温柔。
瑞香对此一无所知,在孩子的围绕中目送妙音离去,看看时间,又迅速把从嘉华到宸华的四个孩子赶去午睡。天光这么好,好孩子就要好好睡觉。嘉华离开,又转了回来,蹑手蹑脚,在瑞香略带调侃的眼神中悄悄钻到母亲身边。
妙音上了辇,也打了个哈欠。福华想去看看长宁公主,两人并不同路,妙音也从来支持女儿和兄弟姐妹们多来往,因此从不阻拦,只是约定好了午后一起用膳。生了孩子后他的宠爱就一年不如一年,妙音并不担心自己母女被忘到脑后,于是也不再努力,懒洋洋地犯困。
身旁亲信跟在辇旁,忽然小声道:“您怎么方才没有和皇后提新人的事呀?难道就不说了吗?”
到底是宫人,看事的角度不同,妙音却回想起提及称量新人时,皇后的神态表情。既没有因为年龄而起的黯然,当然皇后也用不着,他比那些嫩瓜秧子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,但是也没有十五年来第一批新人入宫,可能获宠的紧迫,妙音就知道不管为什么自己用不着提醒皇后,惹他不高兴了。